反复看了几遍《一代宗师》,方才发现,最令人着迷的,是电影制造了不少谜题之余,却同时提供了不少missing link。那些连系着众多向来零星思考过却又难以贯穿的疑团,种种难以梳理的脉络。看后虽不至于“呵!”一声的恍然大悟,但总是若有所得,那怕只是清蜓点水却实在也点到一些穴位(刺点!),把一些零碎的遗忘的串连。说的,可能是地理的串连:是中国的脉络,从北到南,再抵达中国最南的小岛,以后输出海外。历史的串连:表面上是一个时代武术的发展流变,实质也是老事物与人情的变挂消逝。是叶问的missing link──尽管很大程度有虚构,然而叶问在此的位置,已非叶问,而是作为一个武林中人的原型,成了一个武者的命运缩影。那当然也是一页香港(或香港电影)少有提及的时代,一众最后南来香港,建立了后来成为神话般的香港的那批南下人士的前传,因此也可说是香港的前传。它道出当年香港地理上与中国的密切关联,并印证了两者文化上的传承。而最后,它当然也是王家卫那香港故事系列的前传。告诉我们,后来的一切故事(他虚构的故事和香港现实的发展故事),并非无中生有,可说是把他的故事,香港的故事更进一步脉络化。有几多老好的东西,在时代的交错中掉失,有几多故事被遗忘。
电影的情怀,竟是《追忆逝水年华》式的时光再现,退一步想,是“看!当时多好!”进一步想,是无论多难,也要试着重拾那种好。有人说是传统遗产,有人说是人情世故,也有提出是民国范儿。
近年来,一切对民国范儿的美化,其实都是对共国没范儿的反问。逝去了的,何止武林,在电影里来不及说下去的一众高手的下半生,无论是武者、学者、传统工艺者、对生活美感的追求,都经历那无情的摧毁。难怪宫二要永远停留在之前的岁月。不是老旧的特别好,只不过是今天我们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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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武林》是《一代宗师》的历史土壤,叶问或宫二甚至片中那些一代宗师们的故事从此土壤生长。那是民国武林的missing link。
作家徐皓峰(《一代宗师》编剧之一)的《逝去的武林》记述了一个意形拳高手那跌荡的一生,出生书香门弟,曾是三大师的传人,结果晚年在北京西单一家电器商店当守门。当然经历过革命、抗战、内战、中共建政、文革,同样的人生剧情,好可能出现在那个时代无数中国人的身上,那怕是身怀绝技的高人,无论是习武的,做饭的,写作的,虎落平阳,为生活为政治,最终都难以置身事外。正应了那句:最难跨过的那座山,是生活。
但选择近代武林作为题材之所以更为吸引,是因为当中呈现的我们过往对武林这概念的小说或电影化想象,可能跟现实历史中的武林构成矛盾──也许更多其实是因为对于现实武林,普通人所知甚少。
王家卫选择了中华武士会这个题材,作为填补叶问四十岁前的历史空白,是虚构的人物经历,却是真实的时代背景,这切入点在不断更新原有叶问故事的过程中,可谓兵行险着,也是另辟蹊径。要知道,从王家卫提出要拍叶问故事后(说最早意念来自拍《春光乍泄》时在阿根廷的报亭看到仍有李小龙当封面的杂志),之后经过甄子丹版本甚至少年版前传都有的挑战,单纯讲叶问如何打拼出头移居香港已难再有突破,而加上实际的中国元素考虑,如何把中国资源,巧妙融进这样大制作的电影中,一条叶问在中国的线路,甚至乎是稍离这叶问线再另创宫二线便显得重要。王家卫看到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一书,因而想到前段重头戏落到武士会之上,可说是突破既有框框的神来之笔。有了这个叫“时代人情”的背景,一切都不一样。
现在看来,中华武士会的后续故事,是一个有关大权力时代过去,释放出来的武者在不同新时代如何自处的带点悲凉的故事,本身就充满剧情性。它有关于功夫、门派、大时代、权力斗争、传承与失落,也是悲剧故事的先天好材料。
创于1912年的中华武士会,其流变反映的是传统中国武术在尝试现代化过程和职业化之中的失败,同时也意味着所谓武术精神时不我予的流失。那确是一段没有好好被记录的中国战乱与动乱史,参与武士会的缘起也各有不同,那同时显现当时武者的各种立场。武功到底用来做什么呢?有的是强身健体,有的为加入军纪,有的是考试当官(清朝还有武科举),有的当镖师,有的选择在坊间精忠报国(赵本山的角色在电影中没详细交代,有说是1905年行刺清官的参与者;张震的一线天角色则说为后来参与东北抗日的义士,两者都把武者和政治现实联起来;至于每次出场都令人想起艾未未的福星,这种矢志不移忠于主人的武夫硬汉,也算是一生信守约誓,固然也是当今已消失的品格)。但在时代巨轮下,门派制度慢慢失效,民间习武也时遭干扰,加上抗日战争爆发,制度化的尝试失败,曾被民国官方推崇鼓励的习武潮,可说也是止于时代中。当中发生的故事,最动人的就在这里:当大故事完了,小故事如何延续?过往武术强调的东西,还可以传承多少及多久?
而以后的历史证明,那是一场失败的传承。抗日战争期间,民间武术被禁,走难令门派子弟离散。及至中共建政,对代表中国传统的东西都大加摧毁以示新时代的到临,在国内,中国传统武术差不多是遭到被禁的命运。佛山的师父们就曾提到,首先在五十年代中共执政初年,为防止懂武术的人与已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勾结,曾对当地武者作出“临时监管”,关闭武馆又不准收徒。第二轮当然是文革期间,练武之人被认为是旧社会封建代表,也有的是被迫参与其时的武斗。传统,只能于民间私下流传──而当中有些,就流落到香港。这是《一代宗师》前段的背景前设,说的也就是一种正临灭绝的情怀,跟王家卫擅长的故事与戏味一拍即合。由是深化又发散出一个不止于讲叶问,而是说着中国武术江湖或是时代流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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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一代宗师》完成了王家卫作为导演的数个突破,故事选材上,这是第一部重用外援编剧的个人导演中文作品,也是首部正面涉及近代中国背景的作品。中国因素,这确是一个必须要考虑的决定,因从制作结构而言,这片的多方投资意味要满足不同的需求,再不能单纯拍一个香港故事,如何善用国内的故事,拍摄条件及演员,都得花心思研究。
一改以往着重文艺言情的风格,今次比《东邪西毒》加进更多注重观赏性的动作场面,
但作为一部叶问电影,前车可鉴,如何在内容和风格上也有所创新?此片提出的表面解决方法是通过剪接蒙太奇式的打斗,动作设计上更为强调各门派功夫的招式。至于内容铺陈上,则撇除必定要打日本或洋人对手的廉价民族主义激情。转而用上的,是各门派视觉字典式的介绍,以中国各家功夫的对峙来比喻。它达到一种通俗的功夫最高境界的描写,那就是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最高的高山是生活。它满足武打片必须讲求奇观式动作的要求之余,更进一步提升为一部更着重思考的武打电影。
但当然,在思考之前,先有教人目眩的画面,今次对画面的营造确是令人眼前一亮。打斗中快速的剪接配合声效已达相当水平,而更留有印象的,该是好些静止形态。相比起《重庆森林》的手摇镜头配合变速偷格来强调城市生活节奏的快速与神经质,今次在金楼的几个场面,无论是叶问和宫二的初遇,或者宫二在众人之间看戏,人物近乎静止如油画的场面,旁边却是烟视媚行的小动作,人不动,只有轻烟缕缕,饱和的光线打在金光眩目的旗袍与苍白的女角妆容上,以一刻的静来对比之后的动,也以静止来呈现淡淡的哀愁,缓慢的时间,过去的时代,又或者那些一张又一张留住家族和门派济济一堂的照片,尤如翻看相册,见证时光消逝,重拾故人,这就是我所说的在这电影中的普鲁斯特时刻,是另一种对时间关系之处理:过去的人再一次在影像中活起来,连同属于那个时代的雕栏玉砌,而那缓缓近乎止息的造态,却不断提醒我们这是如幽灵般的重现,再过一些日子,金楼就化为灰烬,而后人面全非。
而在种种突破之余,仍不离导演本身向来最有兴趣的母题:那一代已消逝的情怀。艳丽画面、精湛演出至时代情怀兼备。而特别是对表现夺目的章子怡而言,如她所说,可能以后都碰不到这样的好角色了。
与其说《一代宗师》是一部武打片,不如说它是一部有武打场面的言情片,呼吸它的情怀就已相当享受。但更重要的是,电影所强调的武术,是真把武打片带到一个新层次──过往这样形容的话,通常是说武打招式或剪接上的创新,但今次说的创新,用电影中的话,是不谈武术,谈的是想法。的确,《一代宗师》着力谈武侠江湖的传承、形式主义,概括而言是那武的精神,甚至在一个战乱的时代,武的所能与不能,可说才是其成就所在。无论是人、灯、气、腰带,说的都是一种习武的仪式与精神体现,本来是武义最珍贵的东西,薪火相传下去,而到今天,那却已成了一种消失的传统。这种对消逝的年代,老好人情世故的关心,那些王家卫作品向来极关注的命题,今次则得到进一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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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有说也是王家卫作品的共通母题。有趣的是王家卫通过宫二的口解答了为什么那么执迷这题旨:“都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如果真无悔,该多没趣啊”。倒过来说就是,有遗憾,有悔,才有趣。而对于编故事的人而言,有悔的故事,才更加打动人。
这里要外加一笔的是,悔与遗憾的主题,以默林茂的音乐贯穿,不得不令人忆起《其后》。事实上,不仅外型上这个叶问像是师从《其后》中的松田优作──那顶白色黑条的帽子,那种文人气质,以至同样本是游手好闲富家子弟──章子怡这宫二那段被压抑的爱,时日无多的叹喟,心里有过你的表白,以至叶问那面对心仪女人却无法表示的冷漠并强装潇洒,那种后悔当初并没有作出行动的心态(但也只能止于享受这种后悔而已),也算是另一种在电影文本及角色关系中的久别重逢。(但戏以外,章子怡该不遗憾,她作出了一个明智决定,如果守诺言,这是她最后一部动作电影,她在最好的时候遇上了这部电影和这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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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个人而言,最有意义的,还有《一代宗师》作为香港论述的missing link。很久以前,世人通过李小龙知道香港,甚至中国,好大程度上,李小龙的故事也是香港故事。然而,都说了那么多年了,李小龙的故事,可如何说?香港故事,又可如何说?方才发现,李小龙的,其实是一个功夫如何来,往哪去的故事。是有关传承,发扬的故事。李小龙的故事讲过千遍,但它的根基在哪?就正如香港后来的故事人尽皆知,而源头为何?于是,以师父叶问作为李小龙的另种前传,无疑就像找到一个发掘香港故事的新方法和新历史向度。它填补了一段较少被提及的香港史。那其实是1950年后到港的大江南北中国人的前传,是他们建构起后来的香港。有了他们的故事,香港的故事才显得更圆满。如果用世代论谈论它,这一代人,应该就是第一代香港人。电影谈论的,是这第一代来到香港之前的故事。他们就是我们的父辈,有些从来没跟我们讲过的故事。
《一代宗师》在王家卫香港故事系列中的新层次(《阿飞正传》的1960年、《花样年华》的1967年,《春光乍泄》的1997年及具象征意味的《2046》),在于它把王家卫已讲过的香港故事,再推前至三十年代,而且正确地把香港当时跟广东省的密切关系呈现。也就是说,它继讲完前作中上海南下或殖民岁月的香港情怀,今次正面面对中国时,是把香港所以成为今日之香港的中港历史脉络,重新整理追塑。
香港的急促发展,实基于二十世纪几次大规模中国灾难及引发的南下移民潮,当中资本家及北方人力财力引进的广义上海情怀,他在前作已交代,而今次补充的,可说是主要由广东省南下劳动力有份所建造的香港。他们可说是草根的香港,不再像《阿飞正传》或《花样年华》那样住有工人的大宅,而是通过同乡会或工会的互相照应,在酒楼在武馆朝行晚拆的劳动阶层。由叶问到周慕云,梁朝伟其实演的是一种这一代的“香港男人”的原型。
这个香港男人原型,后来出现在不同的粤语片中,在《危楼春晓》《难兄难弟》《七十二家房客》中,他们住木板隔间房,有些后来当了白领,在西化写字楼打工,但这些故事说的,往往已经是那个人已经投身香港这地方后的生活,但实情是,那一代的香港人,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中国故事。他们各人过往的中国历史实则构成了香港故事的一部份。只是大家一如叶问一样,来到香港就习惯不提前事。或者就这样,可给人一个一切可重新开始的假象。电影也精准的重塑了那个时代的某些香港民间啫好,譬如上茶楼听曲,粤剧、南音等当时的娱乐及社交地位等,譬如在大南的场面,就不时令人想到地水南音师父杜焕1975年在富隆茶楼那现场录音,那时的录音还包含了他的咳嗽声。
最感动人而又有点莫测的,正是这段香港历史,它接收了大江大海时代各式选择离开的中国人,他们纵使满怀绝技,来到南方小岛都得重新开始。电影一方面肯定香港历史以来的这种包容性,“这里看上去不就是一个武林?”,作为中国民间习俗与文化的延续地,同时暗示了作为最后的华人文化避难所,香港日后如何再进一步把以功夫精神作比喻的部份中华文化普及至世界。
故此,无论是对王家卫还是对香港而言,《一代宗师》都是部担起重要传承角色的作品,是个missing link,它构成了今天我们耳熟能详那香港故事的前传(也是梁朝伟这“香港男人”原型的前传),并作了一次历史见证:1950年,大陆的武林人士有些离开有些留守,香港成为传承中国武术的最后一站。日后,大陆地区内的武术传统被迫切断,恢复之时已变成体育或观赏项目,跟往日所说的武术精神近乎脱节。(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和新作《武士会》对那段最后的武者的遭遇有详细记录可作为背景补充。)
其实不止于武术,今天被浪漫化了的民国范儿,在这年之后,的确碰上了被淘汰的命运。美德、美学、信誓、义气、价值观、道德感、正义感,在新时代的斗争中烟消云散。这民族的集体遗憾,也许才是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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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讲的是一个消逝的武林,慨叹老规矩旧人情世故的失落,但同时不无自豪的预示叶问那革新理解武术和授徒精神的新功夫时代的来临。他抛弃师父授徒那永远留一手过份玄妙的传统,转而用最亲和直白的语言与教法去把武术发扬(可看到李小龙截拳道的确受这精神影响),打直线,化繁为简,一横一直,那可说跟香港向来拥抱的实用主义精神大有渊源。
每个人和地方都像有一个章节,宫二的和内地的那一章,在五十年代搁笔。叶问在香港的,1950年开始。那一年,李小龙十岁,刚拍了《细路祥》。1972年,叶问离逝,李小龙则晚师父一年离去。而后,这城市及这地方的人才有另一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