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News专稿/作者:余岱西)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她登上跨越重洋的客机后仍然想着这句话。
客机很宽敞,主照明灯熄灭以后,不同肤色和面貌的乘客们渐渐睡去。她的身上搭着母亲旧日穿过的旗袍,把依然柔顺的丝绸在手指间反复抚摸,像微微流动的烟云。暗淡的灯光下,花朵的纹理难以辨认,轻微的颠簸,气流的啸声,她想起少女时和母亲度过的每一个冬天,以往的,每一个冬天。南方城市的弄堂,雨水凄清莫名,她们在房间的小煤炉里生火驱散寒气。不远处的铁轨上传来呜咽的汽笛和轰隆的车轮声,像是远方有行人归来。母亲便把她拥入怀中,与她讲起过去的岁月,旧日民国的余韵,风流与矜持的舞会,倾倒的众生,她的父亲。
这样的故事被母亲反复提及,似乎在她怀疑与咨询的目光里要有更多的证据。透过居住的小屋里弥漫的冰凉的雾气,拉开古旧的木头大衣柜,那里总是挂着母亲年轻时珍藏的旗袍。
但是那件旗袍看上去也已经苍老,有了淡淡的褪色,襟袖的纹理间亦涂满了沧桑。她有时会好奇的问起母亲关于父亲的故事,年轻时他是如何亲手为母亲穿上这一袭华服,为她梳妆,捧起她的青春。而母亲却只是笑,从没有提起旗袍上已被不断晕染开的往事。
每年他到来的时候总伴随着无休止的雨水,在雨水中,这座狭小的南方城市显露出旧时光里的模样,就像母亲反复的向她讲诉的,她们自小生活的弄堂,两侧的青砖房如此紧密依偎,母亲的旗袍挂在窗口间搭出的晾衣绳上,不断的在风中摆动。她在这样的弄堂里生长,抬起头,翻飞的刺绣之间,天空的颜色支离破碎。
她在跨越重洋的旅程之中回忆这些往事,岁月已如同母亲的容颜氤氲不清,那个名叫父亲的男人在记忆里只剩下了沉默的注视。她搭在身上的这件旗袍,夜间她抚摸着它入睡,往事浸润了它,变得更为模糊,每次她开始回忆时都会发现又有很多往事不再清晰,她便愈发的想念。
他离开的时候她从来不去送别,尽管那些日子在记忆中无一例外的都沉浸在细雨中。她穿着旗袍,站在窄小的弄堂口,独自撑着一把伞,静静的看着他离开。他总会转过头来,望向她,留给她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总是在她的内心里回忆了许久。有一次他离开时,她告诉他,这条弄堂里一直有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身影,在雨夜里游荡,很多人在等待夜归人的时候,不留心认错,对着那影子叫出自己等待的名字。自己等待的人,便会永远的消失不见。
当时他只是笑了笑,他说那你一定不要认错了。而她也只是笑,她没有告诉他,她从不曾告诉他,她不想再漂泊。
客机降落在这座南方城市已是夜晚,她刚好梳理完过往的记忆,将旗袍叠好放回行李箱,在细雨中独自撑着一把伞,静静的走出机场。少年时的岁月已经过于遥远,母亲告诉她的往事,与她的回忆,渐渐缠揉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回到弄堂口的时候她习惯性的抬头看,晾衣绳似乎依然搭在弄堂的窗户上,仿佛从没有人取下,只是上面再没有晾挂的旗袍。她的小屋里亮着橘色的灯,这里仍是她的房间,她和母亲的房间。小煤炉里生着温暖的火,炉子里的木炭像是刚刚才添加过,狭小温暖的房间纤尘不染,穿透了岁月的寒冷。
只是她没有找到母亲。
她想也许是母亲正穿着旗袍,撑着伞,在弄堂口等待远方的归人。雨水弥漫的雾气穿过她曾经年轻的、洁白的、修长的脖颈,穿过他鬓间渐渐生长的白发,如同岁月里最温和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