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分为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个方面的内容是揭示现代生活的本质。接着我要在揭示了本质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现代生活的困境。对这种困境进行梳理后将在儒家精神中看看,能不能发现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这些困境的要素?甚至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些答案,真正走出困扰我们的现代生活问题。
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是个伪命题
我们从“现代”这个词讲起。大家在用这个词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一个词?要知道,所谓的古代、现代、当代,其实只是标画时间的词。我们说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本质上并无区别,但是“现代”这个词为什么有这么重要的地位?我们对这样一个词的标榜和凸显,标榜了怎样一种自我理解、自我把握,这是我们要去思考的。
大家想想,人类有文明到现在,起码有五千年历史。中国文明传说中有五千年,可确定有考古证据和文献证据的历史也至少有三千年。历史上哪一个人不是生活在自己的当代?但是曾经有哪个时代的人像二十世纪以来的人这样标榜自己生活在现代吗?因此当我们用“现代”这个词来标榜我们当下的生活,作为一个自我理解的关键词。我们大家想过没有,这样的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之间断裂的关系。
当我们凸显和标榜现代生活的现代性的时候,我们在标榜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之间的断裂。换言之,在“现代”这词中,包含的对“现代生活”的自我理解是这样的:我们相信我们处在人类文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们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人类文明史上从没有出现过的生活样式中。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这样的。在物质积累的高度上,我们是空前的。今天一个人所享受的物质丰盈度,是此前无数个时代的人一年都享受不到的。
这个时间是正午的时间,古代这个时间有人会点灯吗?即便是帝王也都不会点灯。我们现在享受到的光亮,是古代人享受不到的;我们今天一天享受到的美食,可能是古代世界里的人很多年都享受不到的;我们今天生活所达到的方便程度,是古代的人无法想象的,同时也是他们不愿意想象的。注意,这个“不愿意想象”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换言之,在一个儒家思想的时代,比如在孔子的时代,孔子对便利有一个清晰的限度。过分方便的生活,在孔子看来就是一个不正确或者是不健康的生活。我们今天,信息交流的方便程度,人与人关系之间的方便程度,实在是空前的。在今天想被别人找不到,何其困难。你抄起一部电话就可以找到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想被别人找不到是一件非法的事情。朋友之间交流越来越容易,但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不用比远,比二十年前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少了很多东西。我们不再有“突然有老朋友来造访”的喜悦,因为老朋友造访前一定会事先通知你。有朋自远方来,而且是不速之客的,这种肯定不会有了。还有一种“寻访不遇的沮丧”,我们也体会不到了,这里面包含的生活和心灵的味道,我们不再有了。
这些都是事实,我们确实生活在古人无法想象的生活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难道会说孔子有什么了不起,庄子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有什么了不起吗?他们上过网吗?他们坐过汽车吗?既然他们连这样生活的皮毛都无法想象,那他们的思想和智慧对我们又有什么价值呢?如果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之间的断裂是一种真实的理解,我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像当年鲁迅等先生要求我们做的那样,把中国古代扔到一边,所有的典籍用火烧掉算了。那些东西不仅不是我们的遗产,反而是我们的包袱。但是现在问题在于,传统生活与现代生活的断裂,究竟是一种真实的洞见,还是一种虚妄的幻想?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断裂是虚妄的幻境,我们以为我们是全新的人类,但是错了。生活的实质根本没变。生活的最基本问题仍然没变,古来人们面对的问题仍然是今天困扰着我们的问题。大家想想,生老病死的问题变了吗?人的尊严的问题变了吗?道德生活的根基在什么地方取消了吗?善良与邪恶之间的区分取消了吗?所有这些问题仍延续着古代世界的基本问题的时候,我们有什么理由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全新的生活中?
既然生活的实质、生活最基本的问题没有改变,那么古往今来那些圣贤大哲,他们在面临人生中的基本问题的时候所运用的智慧和他们的洞见,就成为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资源。如果我们放弃,就意味着让我们的生活离开了原本丰厚的土壤,活在一种无比的单薄中。
现代性的两个描述
接着讲第二个问题,这种虚构建立在一种什么样的哲学基础或者哲学信念上?这种虚构是何时开始的?这种虚构怎么成为统治我们的、对自我生活理解的最重要的观念?答案很清楚,现代性的生活不是从我们这里出来的。而是从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我们今天生活的基本逻辑,是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建立起来的。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发生了什么呢?尼采发过这样的感慨:“晨祷已经被晨报所取代。”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看看晨祷和晨报的共同点,都是每天早上要发生的事情。不同点呢,晨祷是宗教生活的内容,而晨报是世俗生活,这是变化的第一个内容。第二个,晨祷的内容每天都是重复的东西。晨报呢,如果《第一财经日报》每天都是同样的东西,不出几天就要倒闭了。换言之,朴素的、每天都在重复的生活,已经被充满了新奇的生活取代。
晨报是世俗的生活,内容是丰富的。晨祷是宗教的生活,什么样的精神才能让我们专注于每天都重复的单一的东西?这里面包含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敬畏。我们在每天进行晨报生活的时候,敬畏感消失了。这样一种变化,为我们现代生活的基本面向提供了两个表述。第一个描述是,朴素的生活态度已经被对新奇的追求所取代;第二个表述是,生活的均质化和彻底的世俗化。彻底的世俗化大家都理解,什么是生活的均质化?我觉得今天最糟糕的是,不管什么样阶层的人,他的人生经历是怎样的,他每一天的生活内容在本质上竟然并无区别。这实在太糟糕了。
我当然不能自诩我是知识精英,但是我毕竟是每天念书的一个人。当我认真反省自己生活时,我发现我和街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我们见到朋友的时候也是请吃饭,也是喝酒。喝酒之后也是在酒桌上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们现在在酒桌上什么都说就是不说学问,喝酒之后竟然也都是到卡拉OK唱歌。作为一个读书人,你生活的优雅何在?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生活内容。实质内容一样还不可怕,关键是人们对生活想象力的趋同,这实在可怕。也是我说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的面向。
刚才我提到的新奇和朴素之间的关系。在古代世界,人们愿意相信每天重复的生活就是生活的本质,而我们今天已经不再接受这一点。因为每天重复的生活就意味着乏味,这样乏味的生活是不可忍受的。 “现代性”的第二个面向就是均质化和世俗化。德国二十世纪著名的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美国小布什政府的基本政策、基本方向都是他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奠定的——对现在的生活有一个感想:“现代生活意味着人类在最低水准上的统一,生命的完全空虚、无聊的自我不朽学说。在这样的生活里,没有从容、没有专注、没有崇高,没有单薄,除了工作和休闲一无所有。没有个体也没有民族,只有孤独的一群。”这是我见到的现代的西方哲学家对现代生活最为深刻的反省,对现代性的最好描述。
现代性为什么是这样的状况?为什么我们以这样方式生活?一方面是物质享受的无比丰盈,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物质最大化的状态,但另一方面我们的生活又无比空虚。为什么一到国庆放大假,大家就纷纷花钱到祖国各地去看人?大家都觉得我自己的生活是没劲的,就只好去旅游。我劝我的很多想去旅游的朋友,我说你别去了,就你这样的心态,你走到天边也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来吃喝拉撒而已。你没有感受精致愉悦生活的能力。没有这样的感受力,处在什么样的生活里都是乏味的,都没有优雅感,都是不能感受到精致生活的这样一个人。
我把现代生活的问题揭示出来,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无聊和空虚,除了工作与休闲我们一无所有。大家会想,有工作和休闲生活还不够多吗?还不够。仅仅有工作和休闲,这样的工作和休闲都是无聊和空洞的,什么丢掉了?生活的意义丢掉了,工作的意义丢掉了。因此这是现代生活的第一个问题,意义的缺失。
第二,感受力的淡化。我们不再有那种精致敏锐的感受,同时也不再有朴素的感受。这是感受力的方面。与这两者相关,第三个方面,是道德根基的缺失。我们不再相信有绝对不变的道德基础,有恒常不变的道德底线,也不再相信有确定无疑的道德标准。第四个方面,自我中心主义。这些方面都全部关联到一起。所谓的自我中心主义就是说,我们首先相信所谓的意义都和自我有关,对自我有意义的东西才是有意义的;对自我有用、有利的东西才是好的东西;自我是衡量其他东西是非好坏的真正标准。这是自我中心主义的观点。所有这些编织在一块,得出的结论就是虚无主义。
理性并不光耀
现代的生活当它展开到一定深度,展开到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深度的时候,我们发现它骨子里是一种虚无主义。这样一个虚无主义从哪来的?它的哲学根基是什么?它最基本的哲学气质是什么?这时候我们还要回到十九世纪来思考。
十九世纪中叶在欧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样哲学气质的改变导致了对自我生活理解的变化?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十九世纪以来,人类陷入了理性乐观主义的情绪中。十九世纪时大家普遍认为,随着愚昧迷信被驱除,这个世界进入到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理性对无知、对愚昧,以及由无知和愚昧引出的邪恶关系,就如阳光之于黑暗。当太阳升起,阳光照耀这个世界的每一角落的时候,黑暗就被清除,人类就回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堂,一个上帝之国。上帝之国将在地平线上实现。十九世纪的想象是很有意思的,无论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都是把上帝之国挪到了人间,认为上帝之国在不久的人间就会在地平线上出现。
但是十九世纪的理性乐观主义,到了二十世纪立刻受到当头棒喝。当十九世纪的人们都认为,到了二十世纪人类将进入科学、发展、民主、进步的世纪。实际呢,即使二十世纪不算是人类文明史上最悲惨的世纪,也可以说是最悲惨的世纪之一了。在这个世纪,战争的借口是前所未有的,战争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战争背后的理念也是前所未有的。
两次世界大战,二战我们说是对法西斯主义的一次大战,但是那背后有种族的问题。德国人最大的罪恶体现在对犹太人的处理上。到二十世纪下半叶情况发生了变化。战争围绕着什么呢?从1950年前后,或者说二战一结束直到1980年前后,是以什么为核心打仗?意识形态冲突——冷战。到了冷战结束后,我们开始有了一个短暂的人类黄金期。那个时候我们都相信,人类将以和平发展为主题。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就发现这如果不是骗人,就是在自欺。或者既是骗人又是自欺。战争没有改变,战争在以更为现实的借口在发生。大家想想,现在的战争围绕什么,资源,经济,当然背后还有种族、文明、宗教。
先不要说二次大战,20世纪90年代卢旺达发生的种族仇杀,一个礼拜的时间用冷兵器杀掉了一百万人,这是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二十世纪。我们都认为这是人类不够理性的结果。错,这恰恰是某种理性精神被强化的结果。
这种理性精神在什么地方体现得最为明显?就是在二战德国人对犹太人问题的处理上。对犹太人的屠杀不是简单的屠杀,而是充满了一种理性精神的屠杀。德国法西斯和日本法西斯是完全不一样的,德国法西斯是体重严格的理性精神的体现。二战后犹太人为什么会有幸存者?什么样的理念使得犹太人在德国纳粹那样的政策下还会存在?答案就是理性。因为犹太人是劳动力,是成本。在这个劳动力被消耗掉前,杀掉他们当然不理性。杀犹太人的时候消耗过多的物资和财富,是理性的吗?不理性。所以不应该用枪来杀,而应该用毒气。犹太人死了以后,金假牙都要拔下来,甚至有的人的皮肤用来做灯罩,有的人的头发用来做地毯。这是二十世纪最可怕的东西,是一种极端理性统治世界的结果。也就是说,理性之光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光耀。
在这样一个理性之光下,我们进一步探讨,难道理性错了?难道我们不应该理性吗?不对,我不是一个反理性者,我在这里丝毫没有任何一点反理性的意思。我只是讲,作为现代性的思考基础,这个理性精神错了。这是一种理性的独特样式,在海德格尔看来,实质是什么呢?是一种数字中心主义或者数学中心主义的理性,数字理性。衡量一切最重要的标准是什么呢?是量的标准。当量成为最重要的标准,质还重要吗?不重要,甚至质已经完全不是标准了。
大家一定说,你说得不对,我们这些搞企业的哪个不关注质,每个人都在关注质。但是我们关注是什么样的质?我们所关注的质都是可量化的质。你所关注的质,一定是可以量化的,在这个意义上,量还是唯一的标准。
大家在艺术品投资中讲得很清楚,但是现在典型的艺术品评价是放到拍卖的价格中去。大家在评价梵高和毕加索的画的时候,说梵高最高的画卖到了7千万,毕加索《持烟斗的男孩》卖到了1亿3千万美金。但是你把毕加索的画和梵高的画拿到一起看,梵高色彩的运用是直接穿透灵魂的。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看到,连艺术品这样的东西都已经被还原成量了。我们在评价艺术品的时候都说这无价之宝。它真的是无价的吗?不是。你真正给出价格,人家还是卖的。真正的艺术品是不能被还原成数字标准的,这才叫无价之宝。连艺术品都变成了以量为单位的东西,还有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一个数字理性会带来刚才我们说的问题,意义的缺失,道德根基的缺失?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缺失呢?质和量的哲学范畴大家都知道,我们顺着这个概念来分析。如果我们不做特别严格的要求,我们可以同时把质和量的范畴做个对应。“质”对应“内容”,而“量”对应“形式”。既然一切质的标准都已经被还原为量,同时也就意味着生活的一切内容被已经抽象为纯的形式。
换言之,生活的内容丢掉了,只有形式了。意义是生活的内容还是生活的形式呢?生活的内容。因此意义的缺失是可以理解的。对生活的感受是生活的内容还是形式?也是生活的内容。那么这样一种数字理性的统治就必然会导致内容被简单抽归为形式。这样一种数字理性的统治,和其相伴的意义缺失、感受力败坏、道德契约化,以及自我中心主义都是一个必然。这是我们要强调的地方。
如果大家不理解这个,再举个例子。把质还原成量,在日历上体现得特别明显。我们今天的日历只是表明了一个时间的节奏。我们说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天,这是表明我们工作和休闲的生活节奏。但是过去,星期又被称之为礼拜。而礼拜,原本是什么样的生活节奏,是世俗生活还是宗教生活?是宗教。礼拜告诉我们,礼拜一到礼拜六是工作的时间,到了礼拜六应该是去教堂做礼拜。但是今天还有宗教意义吗?今天这样一个时间,仅仅用来标画工作与休闲。所以列奥·施特劳斯说:“除了工作和休闲,我们一无所有。”当然星期和礼拜是西方的日历。
我们中国古代的日历是皇历。我们皇历除了讲时间,还有什么内容?非常多。举一个例子。皇历可能会写今天冲龙煞北,这天有利于什么呢?有利于北方。煞的意思是有利。下面有一句话是说大利北方,就说你今天到北方办事情是非常有利的。或者皇历说今天不宜动土,就没有人会翻自己家的墙根。或者是一翻开日历说今天诸事不宜,就回家睡觉。
而且在中国古代,方位的内容也是一一对应的。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举个小小例子,金庸小说中起了两个名字。东邪西毒,特别好。西在五行中属金,金是有毒的。这是西毒。而东在五行中属木,木在季节上是春,因此它是春天。春天意味着不确定的生命状态。所以东邪是什么样的人格形象呢?归根到底他是慈悲的人,内心很柔软的一个人,没有刚毅的原则。所以说东邪很好。西属秋,秋对应着杀。所以说金庸的国学功夫高。
大家有没有算命呢?算命中有四柱。年月日时叫四柱。每一时刻都有它独特的品质,你出生那一刻的独特品质就赋予了你一生的品质。年月日时都有四更,每一天都有自己的内容。像甲子,甲按照五行应该属木,子属水,甲子这天是水生木,好不好呢?当然好了。假如这天上面这个是金,下面是木,这就不好了,因为金克木。如果这个是水,下面是火,今天做事能成功吗?不见得不能成功,但是今天是比较闹的,因为水火不容。就是这样一个方面,但是这些方面现在都已经没有了。
讲到这些之后,我们回过头来。可以知道意义缺失、感受力缺失、道德契约化、自我中心主义,几乎都是数字理性对生活全面征服和统治的必然结果。做个总结,所谓现代性生活,它的哲学基础无非是数字理性对生活的全面征服和统治。
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把这样一个生活视为世界的黑夜。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我们正处在这个黑夜的哪个阶段?是黑夜刚刚开始,还是黎明即将到来?这是海德格尔唯一疑惑的东西,但是在黑夜这个判断上是勿庸置疑的。以上就是我们对现代生活哲学基础以及哲学困境的揭示。我们生活的实质已经归结为刚才那几点。第一个是生活意义的缺失。这样一种意义缺失的生活,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中就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正因为这种轻,使生活变得无比空洞和乏味。第二点是感受力的倒错,我们不再感受到生活中平静的愉悦,我们不再有对生活有细腻的知觉。第三是自我中心主义。现在问题来了,儒家思想中有没有资源能够帮助我们走出现代生活的困境?
(本文是北大哲学系教授杨立华老师演讲部分加以综合整理。全部演讲共分三部分。)